趙玦記起原婉然包的冬筍香菇豬肉餃子，心裡也願意，轉念一想，餃子吃了就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渾不適，再美味的佳餚入口都味如嚼蠟，若不是為求續命，哪裡耐煩強嚥吞？

        趙玦挾起一只餃子，且不沾醬，先吃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父王照舊抬手而立，五指卻鬆開了大刀，幾十來斤的刀子砸在碧磚地上，鏗鏘噹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主子，若是這些菜色皆不中意，要不換個家常口味，試試原娘子的餃子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母妃本來閉眼瑟縮成一團，聽得大刀掉落地上，納罕睜開眼。她望向地上大刀，接著望向父王，目光似乎定在他口中箭處，不一會兒緩緩轉頭回望。

        細瓷盤裡的餃子薄餡大，飽滿緊實。它們的包邊不似趙家廚子特意包出細巧花樣，就是家常包法，摺出幾個褶子了事，不過褶得勻稱，看上去便親切而秀氣。煮熟的餃子瑩白帶些透明，貼服在內餡上，透出餡料裡蔥粒的青綠以及香菇的暗褐，顏色悅目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嗅出上發出幽香，想是自己昏睡時分，趙忠代為敷上止癢消疹的藥膏，可惜效驗不顯，上依舊甚是癢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們母子彼此不曾說上一個字，母妃遠遠繞開他，從他後院門飛奔逃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她頭一回看清他本色，分辨出他原來是個怪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肌骨劇癢，無法靜心休養，索用飯充飢，以免餓傷腸胃，加重病勢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從小視父親如天，如今天將崩塌——他塌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堂屋內的父王跪坐地上，先時背脊直不屈，漸漸背佝僂，腦袋低垂，曾經英氣煥發的人飛快委靡。

        什麼刑剋父母……趙玦萬念俱灰，他何止刑剋父母，他親手弒殺了父王——用父王手把手教他的箭法！

        而父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趙玦恨不得自己立時灰飛烟滅，最好從未出世，然而在他滿目淚光中，父王居然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趙忠見主子食不知味，靈機一動，打算死馬當活馬醫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踉蹌奔到他父王前跪下，滿臉都是淚。

        那餃子尚未送到他嘴邊，熱氣已自挾著葷素食材不同香味鑽入鼻中。當他一口咬下，麪的麥香、豬肉餡的濃香、香菇的鮮香、大蔥的辛香，以及筍粒的清香在嘴中散開。不同的食材味各分主次，或輕或重，匯合成鹹淡適中的香腴滋味，在口中彩紛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木立在院心，作夢一般目睹母妃朝自己跑來，她纖薄的小臉餘悸猶存，也透出劫後餘生的慶幸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時，热氣騰騰的餃子被端上趙玦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口感亦好，餃子柔中帶，肉餡柔多汁，不鬆不緊，香菇軟韌，筍粒爽脆。

        這原該是他保衛邊疆和父王的長技，誰知以它犯下人子最深重的罪孽。

        父王說完，用盡殘存氣力掏出隨匕首，刺向他口……

疾飛入房，正中他父王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鬆開手裡大弓，任它摔落地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母妃神色驚疑，一時不能確定丈夫中羽箭究係何人出，她朝他方向投來目光，那目光往下落，落在他手中大弓，瞬間恍然大悟他行了何事，眼神駭異。

        隨即她手撐地面立起，不經意觸到脫落在地的紅寶戒指，略一停頓飛快將它拾起，起奔向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永不能忘記自己母妃當時模樣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咬牙使勁坐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明白過來，襄王府早已覆滅許久，自己不過夢回當年舊事。現時他在租來的宅院，因為晉見德妃心緒激盪，發病臥床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期

        趙忠一直守在床畔，見狀趕忙扶起主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猛地張開眼，滿懷悲慟，心臟砰砰亂，可眼前沒了父王影，唯見眼生的床頂鏤花承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歡……”父王氣若游絲，盡力將最後話語清晰出：“對不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理是這個理，他對著滿桌細飯菜實在興趣缺缺。

        念頭乍起，他便自覺傻氣小氣，可驚可笑。奇珍異寶他見過用過多少，一盤餃子又有什麼好可惜的；放著不吃，難不成收在冰鑒裡珍藏密斂一輩子？

        趙玦：“傳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下餃子。”他向趙忠。

        趙忠：“剛至巳時①，主子從昨日昏睡至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趙玦坐妥，見窗外天光明亮，自己腹中卻甚是飢餒，因問：“何時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不過他還受得住。

        趙玦吃出趣味，將餃子蘸醬食用，又是另一番好滋味。